悉悉索索的，墙根的狗洞掏大了点，递出一个花布包裹。
“接着。”三元哥说。“我去扯了几尺阴士丹林，你去了那边做身袍子。”
我打开看，泪快落下，“可这镯子……是你娘留下的。”
“娘走时说给你。”他隔墙道。“娘走得急，为了守孝，拖累了你。”
将东西包好，正巧墙那头传来一声叹息，我心如刀绞。
“今晚的星星可真亮。”他沉默一会，“月圆时，你该上大船了吧。”
“六少奶讲，六少定了十四的船票。十号我们先去大上海。”
“六少好面子，分了家上了船，你该叫他们老爷太太了，莫惹六少不高兴。”
“我知。”
“去到那里，记得托人带信。”
“我记得。”
蹲累了，我在草丛间坐下来，倚着墙。青瓦屋檐之上，月钩弯弯。再过几日，便听不到隔墙的人语。
“三元哥……”
“你放心，过两年，我去找你。”
我怔住，随即惊喜问：“是真？”
“二少想去洋人地方，我托人问问，可否带我同去。”
曾听六少奶讲，二少同二少奶都是洋派人，将来分家之后，或者会远渡重洋。但到底，三元哥八岁就进了园子服侍大少。我们做下人的，自古身不由己。
我怅怅叹气。又问：“三元哥，不如跟我们走啦？让我阿爹去求老爷和大少六少，他们会帮你。”
“阿七，我还有两个幼弟，现在不能走。”他道。
“大少未必肯放人呢。”
“事在人为。”三元哥很是郑重，“阿七，你信我。”
我信你。
爹娘骂我傻，六少奶为我不值，多年后，连大小姐也笑：“阿七，你说你何苦？到老孤苦伶仃。不过也好，你无处可去，我和阿若还要靠你照料。”
我开怀：“是呢，小小姐同大小姐小时一个模样，抱着她，好似回到十多年前。大小姐，太太在天有灵，知道有个可爱的外孙女，一定欢喜——”
“管住你那张嘴。”
大小姐冷了面孔。
我收口，言语讷讷：“是我不好。”
“华探长在家时，你少出来。”她吩咐。
我知她的厌弃与忌讳，应声是。原本，小小姐也是随我住一间房。
天可怜见，小小姐上一世没给十殿阎王烧炷好香，投胎到詹家。六老爷花天胡地，将偌大家业败得一干二净，连大小姐也要涂脂抹粉，出外谋生养家。
“你不好恼她，她也艰难，心中一滩苦水。”我抱住小小姐，轻轻道。
小小的人，只有手臂长，已经是个美人胚子。眼珠黑漆漆，小嘴扬起，手指欲抓我的发髻。我握着那两只白胖指头，满腔子的爱。“小小姐，你快快长大。”
她吚吚呜呜地，我凑近听，软软的声音唤：“mu……mu……”
我叹。小小姐，七姑不是你姆妈呢。
一叹·詹俊臣
婚后第一次冲突时，我曾说：“女人，太过凌厉，飞扬跋扈，令人殊难忍受，殊不讨喜。”
记得当时景秀由眉眼里挑出讥嘲，“你关注的是我爹的遗产，我又何必劳心费力，讨你之喜？”
在很多事情上，我和她观感迥异，但某些关键处，我们倒是深有共识。
其实，我并不讨厌景秀那样的女子，我厌恶的是相互消耗的过程。
美若骨子里与景秀极为相似。聪慧，敏锐，现实，不乏攻击性。但我无以言说第一次相见时的感受。
她仰起颈项，目光不无评判考量的味道。瞬即，又移开眼，像迷离于自我的情绪。
在我武士桥的公寓里，面对海德公园千顷绿野的拱窗前，洛可可式扶手椅中，她慵懒地蜷坐其上，无聊地划弄扶手的镶金刻花纹路。她只披件狐皮氅衣，半掩裸体，心口垂一颗十克拉的蓝钻，眼睛如猫如狐般狡狯灵动。
脑海里从未浮现过那样细致而妖靡的想象——几乎能感受到钻石冷冽的火，以及其下细腻的肌理。
年深月久，已经极少有人事能牵动我的欲望与情绪，更何况是凝视她时，突如其来的眩晕感。就这样的一个偶然，在那瞬间，我没有迟疑一秒，当即做了决定。
哪怕查尔斯会因此伤心失望。
她嘲笑我的自大，讥讽我的狂妄。在被激怒的同时，冲动蔓延全身，神销魂与地，我盼望下一刻可以封堵她尖酸刻薄的小嘴，以我的。
我被美若诱惑，被我素未谋面的外甥女。
汝拉山谷的微风，柔软唇边的奶酪，勒内的阴暗酒窖，最甜蜜最销魂的吻。那个吻的余韵悠长，长到令我再难享受到其他香艳小嘴的芬芳。
被她恼羞成怒用力推开时，我并不清楚为了短暂的胜利，付出了怎样的代价。
我当时以为错过的只是一场欢愉。
金钱与权力能达成许多欲念，欢愉如探囊入怀般轻易。可另有一种精神上的极致满足，并非所有人能理解。那是追逐的乐趣，并且在追逐过程中无声无息地拔掉她的利爪，撕剥下她的双翼，最终令对方臣服。
我曾为血缘而踯躅，血缘又如何？至于道德？詹家累积数代，血管里流淌的仅有热情与冷酷。
相信她毫不例外。
势弱如她，终有仓惶时刻。我会确保，在那刻来临之时，能慷慨为她付出慰藉和庇护的只有我。
只能是我。
但是——我和美若之间有太多的但是——但是，在幻想之地，武士桥的公寓里，那个寒冷阴湿的冬月，我看到她的眼睛，忍泣的眼睛，凝注于另外一个男人身上。
我一颗心顿时裂纹无数，因为有滴泪悄无声息由她面颊滑下。
那是情人的眼泪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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