扎木河赶到的时候，城墙上的人仍旧向外隅隅独坐。夜风很大，将他的衣摆衣袖吹起，发冠后的两绺发带也被吹得纠缠在一起。他整个人几乎悬空，恍若没有一丝重量，任凭夜风将他吹得起起伏伏。扎木河心中猛然一惊，她想伸手将他拉下来，她甚至生出一种错觉，眼前这个人，下一刻就会双手一推，从长安城高高的城墙上一跃而下，毫无留恋，毫无所觉。
她克制住了。深吸一口气，背靠着城墙坐下来，整个身体都被外墙和城垛挡住了。在这里，月光照不进来，夜风也吹不进来，没有人能看清楚她的神色，她可以肆无忌惮地看一会儿那个人。
他披着一件外衫，灰蓝色的轻丝外罩，乳白色的丝麻作里，绣着密密匝匝，繁繁复复的临水兰花。他没有将衣服穿好，只虚虚的披掩在身上，夜风极盛，将他的外衫吹拂而起，猛然向后掀落，他也浑不在意。
夜风越来越大，将笛声掩了下去，那人也有所察觉，怔怔地放下了手中的笛子，低头苦笑。他内里穿了很利落的蓝色直缀，腰间用革带紧紧一束，整个人磊落而潇洒，向城楼独倚，长衫长笛，没有了丝毫女气。
那件被夜风抖落的外衫，便刮到了扎木河的身上。她整个人被那件外衫掩罩住，无边的黑暗之中，五感仿佛都要消失，弥留满身的，仿佛只有衣服上残留的那个人的味道。不知怎么，她甚至感到有一点窒息，却不想将衣服掀开。犹豫了片刻，之将脑袋钻了出来，手上仍怔怔地披抱着那一件大袖长衫。
突听清宜唱起歌来。歌声在夜色里克制又低婉。
“星汉低垂与人齐，倾杯醉引笙歌。
亲朋故旧多消磨，只道春光易夺。
月影三秋照王庭，盛妆华筵胡灯。
三清殿里跪三更，问道何所愿？
只愿人长命，月长生。”
他坐在古老的城墙上，低低的唱一阕歌。声音不复白日故意扭捏出的甜媚，也不是男声时的低沉粗犷，而是再普通不过的青年男声，有微微一点矜贵，因为曲子声音很低，而略略显出些沙哑。词很自伤，却不是哀怨悲切，也不是撕心裂肺的痛苦失意，仿佛午夜梦醒，独自起身披衣而立，闲看庭前的华筵盛景，说不尽的寂寥孤苦，却生怕别人看见。
扎木河听着听着，忽而自眼角淌下一行泪来，却毫无知觉。
她就这么抱着清宜的披风，坐在异族王都冰冷的城墙里，仰望着那个被风吹拂飘然寂寥的背影，听了一夜歌。
…… ……
歌声直到三更方歇。清宜察觉到身后有人坐着，奈何心境实在萧索，也没有心情理会她。两人就这样沉默的坐着，默然相伴，看了一场弯月。
两人正沉默着，忽听沈佑安的声音从身后响起：“二位好雅兴，可让我们好找。”
清宜回过头去，却见沈佑安自城门的台阶下施施然走上城墙，身后是沉默的鹤九皋，和一夜未眠有些困顿的谢娘。
“你们怎么上来的？”清宜诧道。他熟知长安的城墙布防，因此知道这一个垛口是换防的盲区，才得以在此憩息一夜，却不想沈佑安竟大摇大摆的走上了城墙。
“我拿了上清宫的路引，又特意披了道袍。”沈佑安促狭一笑，“说要来城头作法事，为百姓祈福。那长官也没说什么，就放我们上来了。”
“作法事？”清宜气急反笑，“香烛呢，如意呢，镇天尺呢？一应法器俱无，你做什么法事。”
鹤九皋闻言抬头，扬了扬手中的忽雷：“我们以乐器代圣物，以歌通感，以乐娱神，岂不快哉？”
藩坊多是能人巧匠，西市还有专门的乐坊，售卖各种西域乐器。鹤九皋买了一柄上好的桐木忽雷，沈佑安买了一枝长萧，谢娘随身就背着她的琴。
鹤九皋递给扎木河一面手鼓，圆圆胖胖，着实可爱。
众人在城墙之上摆开阵势，鹤九皋仰坐在垛口上，面朝城内，沈佑安手执玉箫，立在城墙之上。扎木河最跳脱，将那面手鼓按在了箭口，整个人足尖点在窄窄的砖墙之上，解下手上挽着的披帛，在一端缠上金丸，披帛在她手指之间如臂指使，金丸合着乐律，敲击鼓面。她便在城墙的三寸方砖之上，边敲边舞。
谢娘不会武，不敢像他们一样胆大，她连向城下看一眼都只觉双眼发晕，老老实实坐在了两面城墙之间。
不多时，舒展高扬的乐舞轰然开场。
鹤九皋低眉敛目，信手弹拨着忽雷，那忽雷柄首的龙头雕刻得栩栩如生，在月下恍然生烟，几乎要脱形而出。
乐到高潮处，仿若海浪层层相叠，层层相撞，鹤九皋性到浓时，抬眼唱起西域的歌来。歌中有大马弓刀，落雪高阳，让人心绪一瞬间开阔起来。
不止是开阔，几种乐器缠绵相携，竟生生奏出了一种默契与无言的陪伴。那乐曲格调极高，意境宏大，清宜再也无法维持前半夜的自哀自伤之情，情不自禁被乐曲带动，于无边的寒夜之中生出阵阵暖意。
他当然知道他们是为了谁。
清宜眼眶不禁有些发热：“你们……”
扎木河从城墙之上往他身边一跃，绕着他身周跳舞。
胡舞多旋转，她的乌发红裙便不时打在清宜的身上，稍稍有一些痛，但是很安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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