沈清河抱着江觅，站在内城的边，看到他们，冲他们微微一笑：“瑞瑞就麻烦你们了。”
前些日子沈清河拜访上清宫的山门时，清宜便见过他，对这位世叔颇多尊敬孺慕，他闻言拧住眉尖：“世叔不随我们上去吗？”
沈清河在一片挤挤茫茫的人群中怔怔微笑：“我不走了，我说好陪着阿觅的。”
谢岚山逆着人流往内城冲去， 在沈清河身前噗通一声跪下，冲他怀里的江寻久低声哽咽道：“师尊。”
江寻久已经闭上了眼睛。
“你随他们上去吧，”沈清河低头看着谢岚山，谢岚山小时候常帮江寻久送信，到沈府去过无数次，后来沈佑安大了不常回家，他才渐渐不去了，沈清河小时候喜欢他的懂事早慧，同沈佑安小时那个招猫逗狗混世魔王的性子不一样，还曾指点过他的剑法，有实际上的半师之谊，是以劝道，“你回去后废了魔功，好好生活，是阿觅对你不住，引你走上这条邪路，我代他向你问一句歉。”
谢岚山摇摇头，端端正正磕了个头：“若没有师尊教导，我七岁那年早冻死在了中原，我所作所为心甘情愿，师尊不曾迫我，我愿替您二位守墓，求沈大侠成全。”
“也罢。”沈清河低低叹了口气，扭脸对清宜说道，“我送你们最后一程，鹤九皋放在这里吧，我替你们看顾着，瑞瑞醒后，劳烦你们宽慰他，事之不如意者八九，他一贯宽旷，总不会难过太久。”
他说着右手轻轻一扬，宽大的袖子随熔岩烈焰挥舞而去，掌中气劲托住三人的身体，将他们柔柔送上了顶端的出口。
清宜往下看了他一眼，那是他这一生最后一次看见沈清河。
却说沈清河半托半抱着江觅，谢岚山搬起鹤九皋，在一片惶惶挤挤的人群中走进内城。
内宫还没被人进来过，一口硕大的金棺摆在正中，穹顶上绘着星河万盏，日月太玄，地面上用水银金沙堆出山川河海，碧波万丈。谢岚山将鹤九皋的尸身端端正正地摆在了祭坛上，擦干净他下巴上的血，看了片刻方收回了目光。
祭台正中摆着那本佛经，谢岚山却没有了翻看的欲望，反正也是要死的，魔功的命门除不除又有什么区别？
沈清河点亮河中飘荡的莲花灯，那莲花灯不知有什么机关连着，瞬间引燃了其余的灯火，一刹间墓室里灯火盛张。外面的骚乱渐渐平息，内宫的门锵然关闭，沈清河知道，这是三星已经移位了。
他坐下来想了一会儿沈佑安，摇了摇头，将江觅摆进了棺材里，苦笑道：“于阗王也不必心伤了，他是为瑞瑞建的这一座坟，瑞瑞日后死了，必是要埋进我沈家的林子里的，这地方空着也是空着，我们便占了，也不算便宜了外人。”
谢岚山忙过来搭手，那金棺是纯金铸就，很沉重，两人合力才阖上了一半。谢岚山还要再推，沈清河却道：“不忙，等我进去。”
他说着跳进了棺椁之中，躺在江觅身边，头枕着他的肩膀，就着半口棺材外面迎进来的灯火，细细打量了一回江觅的脸，这才扭脸笑着对谢岚山说：“阖上盖子吧。”
金棺倘若盖好了，是密封死的，凹槽里有机括，将缝隙中灌满水银，严严实实抽走所有的空气，以保持尸身不腐，沈清河活着跳进去，必无生机。
谢岚山表情复杂：“您要不先出来，待……等实在要走时，再躺进去呢？”
“不必了，”沈清河释然一笑，“阖上吧，我等了太久，一刻也不想再等了。”
谢岚山满腹心事噎满了喉，他沉上眼，和沈清河里外合力，将沉重的金棺扣上了。金棺合拢的一刹那，他没忍住往里面看去，只见沈清河笑得心安意满，得偿所愿，将嘴唇轻轻吻在了江觅僵冷的嘴边。
金棺合拢了。
水银被金棺的机关牵动，倒流进棺椁之内，瞬息无声。
沈清河在黑暗中偷偷握住了江觅的手，与他十指紧扣。
清宜三人赶在最后一刻爬上了三危山。
那口井中井水又渐渐满了，一切停驻，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。
盗骊从远处林子跑来，没见到自己的主人，焦急不解地围着三人打转，蹄子不安地挣动着。沈佑安被这动静嚷醒，愣了足足半刻钟，才反应过来，半跪着，面对那一池古井无波，倒映着漫天星斗，久久难言。
一身红衣的鹤九皋破窗而出，朗声笑道：“若有人问起，你们照实说了便是，姓沈的被血罗刹鹤九皋带走了。要这条命，问我来取！”
束起头发的鹤九皋噘着嘴：“昨晚你还弄丢了我的皮绳儿呢，你这坠子就当赔我了。”
夜雨里被打湿了一身雨水，染了半身血迹的鹤九皋，浸了水的猫崽子一般，强撑着冷笑：“咱们钱货两讫，一刀两断。”
还有很久很久之后，蜀中的鹤九皋微微仰起头，笑着说：“无门无派，无亲无故，孤身一人而已。”眼睛里确实落寞的光。
一滴水迹滴落在井里，接下来是连绵不断的水迹。
此情此景，清宜不知该说什么，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。
远处的鹰隼振翅而起，拍打着夜色翱翔在大漠敦煌。鸦青色的翅羽勾起天边一勾朔月，将暗淡的月色洒向藏经洞。这些藏经洞中有的已经放入了敦煌变文，有的仍旧虚位以待，我们从很久很久之后的今天，回顾而望，能够得知，最迟要到南宋之时，于阗国才会被外族打破，从这沙漠黄金之地被彻底抹去，而这些前前后后修建了几百年的藏经洞，也在那时才真正竣工，尘封起所有的秘密。所有江湖儿女的诗，所有书生意气的剑，所有汉子的情思，所有女儿的决断，都将埋在这一片黄沙之中，屹立在巍巍边关冷月之下，留待后人细细观赏。
远处不知是谁，在夜风中高歌胡腔，游牧清苦的日子让他的歌声沉郁苍凉：
“从来是鲜衣怒马，烹一碗热酒羊羹，看银沙金月明如画；
如今却冷落唐突，哼一支荒腔走板，弹铜线钢骨铁琵琶。
酒也，平日入喉咙抚掌开怀众客喧哗，
到如今沉沉冷冷，悲悲苦苦一人咽罢。
不如将心事眉头朝天一洒，
听千金一字，临别倚马；
唱金莼玉粒，锦瑟年华。
也罢。”
也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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