沈佑安忙上前扶住谢娘，头疼道：“当初我们约定好的，到蜀中便分手。我们此行是远去大漠，你也跟我们走过一段了，这一路的危机重重，杀机四伏，你也都知道。何苦随我们去送死呢？你若不愿意在蜀中重抄旧业，我借你几两银钱，你去做些小额营生，嫁个老老实实的真心人，也是使得的。”
谢娘只长跪不起，泪珠涟涟，洒落在衣襟黄土之上，一字一句道：“谢娘九岁被卖进金鼓楼，学诗学琴，学乐学舞，除此之外，别无他技傍身，如今又已无家可归。蜀中虽好，又哪里有谢娘的容身之处？做过花娘的女人，就如同白丝染靛，柳絮沾泥，身上的污秽是再也洗不清了。旁人眼光流言已猛于虎，又到何处去寻那老老实实的真心人？倒是江湖之大，自由广阔，没有旁人的冷言嘲弄，不需猜测人家的青白眼过活。二位大侠一路帮扶，侠肝义胆，这一路虽杀机四伏，风餐露宿，却是谢娘过过的，最舒心的日子。”
唐时任侠之风大盛，书生歌妓，行走江湖时都是要佩剑的，路遇不平事，揭剑而起的也有。想来谢娘这样的风尘女子，对那个自由潇洒的世界心存穆慕，再正常不过了。
谢娘执意不起，大有一幅你不答应便跪死在这里的意思。沈佑安又怕陈潭反过味儿追出城来，急的快要跺脚。
鹤九皋轻轻勒住马匹，叹道：“算了，佑安，让她进车里吧。”
沈佑安诧异地看着他，想不明白明明二人之前一路同行，就快要打起来，何以现在鹤九皋又愿意了。
鹤九皋其实也是一时冲动，说完就后悔了。但又不愿意让他看出来，自己心里有些别扭。便把帷帽又带回去，扭脸不看他们了。
谢娘就等的这样一句话。闻言激动得掀开裙摆站起来，也顾不得之前那么怕鹤九皋了，对着鹤九皋遥遥一福，抹了一把眼泪，脆生生道：“多谢鹤大侠。”也不顾沈佑安的脸色，快步上了车。
沈佑安愣在原地，不知如何是好。鹤九皋冷哼道：“还不把那白马骑过来！继续赶路了！”
沈佑安方如梦初醒般哦了两声，将谢娘带来的那匹白马牵来骑上，小毛驴逾辉又躲了闲，悠悠闲闲地跟在众人身边。
那匹白马本就是养在沈府多年的，与沈佑安熟悉的很，脾性也温和，同鹤九皋所骑的白马正是同一匹母马产的双仔，俱是一样的欣长神骏。两匹马对蜀中的山路也惯走了，如今比肩而行，异常亲昵。
行了一刻钟，沈佑安方才回过味来，傻笑道：“你方才叫我什么？”
鹤九皋愣了一下，转过头去，冷声道：“叫你沈道长，怎么？叫不得了？”
沈佑安也不拆穿他，只是笑，无端的想起那日，那只傲娇别扭却又亲人的丹顶鹤来，心尖处仿佛被仙鹤的翎羽骚过，钝钝地发痒。
天将黑透的时候，他们到了一处长亭。
此处离茂州还有三十里，有著名的渡口一叶津。从一叶津往北往东，经绵州、利州、梁州、商州等地，便能北上东都洛阳。
众人便决定在此分手。
何润亭下马，将盗骊身上绑的红绸尽数挑开，与鹤九皋换马而行。
沈佑安洗掉遮面的草汁，鹤九皋也洗掉了一脸脂粉红妆，又变为了磊磊落落，疏疏朗朗的两位青年侠士。
盗骊似乎感觉到了什么，突然挣脱鹤九皋的手，到水边去了。
鹤九皋有些意外，注视着盗骊。
盗骊径直走到水边，逾辉正在那处悠悠闲地喝水吃草。它本来就有些傻乎乎的，并不知道主人们将要抛下它北上，只以为队伍在此处歇脚停留，也不甚在意。
盗骊疾步快走，蓬松黑亮的马尾在臀后甩来甩去，用头亲昵地龚一龚逾辉的长耳朵。逾辉回头看一眼，见是老朋友，开心地“啊呃”一声，围着盗骊转来转去，深处舌头舔一舔盗骊背上的长毛。
鹤九皋看了，不禁有些失笑。
分别在即，沈佑安对何润亭揖礼道：“多谢润亭兄相助，此番恩情，瑞感佩五内。”
何润亭抱拳回礼：“何必言谢，此一去山高路远，二位万事小心。”
苏小姐自车中蹦下来，双手握住鹤九皋的手，道：“鹤大侠，如今正道人士已经开始满江湖寻你们，你一定要小心。”
鹤九皋有些尴尬，他走动江湖恨不得头上顶着一个“邪教”的帽子，何时被正经人家的姑娘拉过小手？何况这还不是姑娘，是别人家的媳妇。他窥一眼何润亭难看的脸色，将手抽出来，默默向后退了一步，点头道：“多谢何夫人提醒。”
何润亭在家反正也没什么地位，管不了妻子，只好将爱妻搂在胸前，对二人道：“时候也不早了，江湖子弟江湖老，莫学那等小儿女行径，二位这就去吧。”
沈佑安和鹤九皋对视一眼，鹤九皋打了个呼哨唤回了盗骊。二人撩开衣襟跨上马，那边谢娘也背好了包袱，在苏家家仆的帮助下，蹬上了一匹枣红的小马。
沈佑安勒马而立，拱手道：“逾辉便托几位照料了，来日归家，定带上漠北的高粱酡红，将烈马秋风都缩在酒里，到时候我们弟兄几个，以书下酒，不醉不归！”
远方星河万盏，茂州的一城灯火次第点亮，天边月色暗淡，一叶津上有淡云浓烟氤氲而上。鹤九皋轻踢盗骊的马腹，盗骊朝着小毛驴的方向一声长嘶，紧接着甩开背上的鬃毛，人立而起，四蹄翻飞，额前和蹄上的白斑在夜色星光中亮得扎眼。
小毛驴逾辉懵懵懂懂的，直到此刻方知自己被抛下了，快步朝他们的背影赶去，叫声越发急切凄厉。它本就年幼，又是匹毛驴，自然赶不上那两匹夜行千里的良驹，它跟了一会儿，方才绝望了，朝众人的背影高声长鸣。
沈佑安忍不住回头看去，众人立在长亭之外，殷殷的目送他们离去，小毛驴呆呆怔怔地看着他们，停在原地。他狠了狠心，回过头去，催马跑的更快了些。
入秋后的夜风很有些凉意，还有渐渐蔓生的露水，打在脸上有些湿冷。
三人向着不知名东方疾驰而去，悬在他们头上的，是不知归途的命运，与整个宏大辽远的江湖。
第二卷：蜀道难 完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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