众人修整好行李，牵好马，就要西去绕过长安城。
清宜将披风给扎木河裹紧，退开一步端详了片刻，笑道：“好看。”
他的披风本来就宽大，穿到扎木河身上更宽松了一个码数，扎木河整个人被包裹在缧丝兰花的重重衣衫里，越发显得她下巴尖尖，鼻尖小小。
清宜忍了片刻，仍没有忍住，不禁伸出食指，冲她的鼻尖上重重一拧，而后在扎木河反应过来后炸毛抓狂的追打中，朗笑着飞身上马。
他一纵缰绳，将马头拨正，然后双腿一夹，驾在马上疾驰而去，马蹄在官道的黄土之上飞扬起半人高的滚滚浮尘。
…… …… ……
众人正笑闹着，却不知长安城内得了什么消息，一队兵士执着金戟，簇拥着一位将军模样的人，骑在马上，直出了安化门，冲着几人便跑了过来。那将军腰按一柄宽鞘宝剑，身着简便的盔甲，边纵马狂追，边伸手喊道：“请诸位留步！”
沈佑安跑在最后，听到动静回转马身，白马扭了一下背，鬃毛一炸，停住了步子。
那将军一路赶到众人身前，在众人中仔细辨认了一回，最后停在清宜的马前，认真地凝视了一会清宜的脸，双目含泪，翻身下马，郑重地一撩衣摆跪在了清宜的马下。
身后赶来的兵士见状，亦解剑宽甲，扑通跪了一地。
清宜的马被这架势惊了一跳，猛地往上一窜，清宜急扯了几下缰绳，将马匹稳住。他利落得跳下马背，上前搀扶道：“这位将军，您这是何故？”
那将军双手环抱，给清宜施了个军礼，虎目含泪，叫道：“世子。”
清宜脸色遽变，便知道这列军队知道自己的身世，是正冲着自己来的。
他叹了口气，道：“将军快快请起，我无心令你们为难，长安纯属路过，我不入城，这就走了，还望将军转告陛下，清宜于城外稽首拜别。”
“世子，”那位将军却不理他的说辞，只顾长拜不起，“属下并不是来问责的。属下阿史那冬连，是当年王爷麾下四藩军的裨将。属下听闻元达真人仙逝的消息，也听说世子月前启程前往西域，思量着从西都而来，总是要路过长安的，特意在此等候世子。今晨长安门官提及上清宫路引，便来查探，竟还真叫属下等着了。”
清宜微微摇头：“我如今已是方外之人了，那些俗世的称呼，早随当年的风沙埋葬了，将军不必多礼，清宜也受不起，既不是来问责的，将军便请回吧。”
他说完便要牵马而去。
阿史那将军闻言浑身一僵，忙将人拦下。
“世子，”阿史那哽咽道，“真不回长安看看吗？圣人也听说世子要回来了，正在承天门等您呢。”
清宜站住身子，久久不言。
过了一时方才低头惨笑道：“何必呢，当年我出长安时，她逼我立誓，出家修道，从此女身，此生不复踏入长安一步。我如今不过路过，只在城墙上坐了一夜，半步未曾迈入长安，如今又何故要如此惺惺作态？”
“世子误会了。圣人……圣人这些年，老了许多。”阿史那低头用手掌抵了抵眼睛，他吸吸鼻子，壮实高大的一个汉子，此刻寒风中竟有些可怜。“圣人今年，身子越发不好了。听闻您路过长安，惦记了许久。真的不往见一面么？”
“我不欲往见。”清宜转过头去，强调道，“不欲往见。”也不知是拒绝阿史那，还是在说服自己。
阿史那苦求道：“到底是骨肉至亲，天涯路远，何忍不见而别呢。”
“是啊，到底是骨肉至亲。”清宜冷笑，低声喝问道，“何忍不见而别呢？！”
他的眼中一点一点沁上一层泪雾来。整个人尖锐而冷峻，像出鞘的剑，入骨的刀，冰凉中透出一股肃杀的绝望。
这等天家私事，阿史那怎敢答话，他此刻方察觉说错了话，自己亦被清宜勾起了满腹的苦涩回忆，泪水点点而落，嚅嚅低头不敢再言。
“阿史那将军，”清宜拔剑出鞘，三尺青锋在空中挽了个剑花，剑锋闪着朝阳，自清宜的鬓边横切而过，将鬓边的一绺发丝斩断在地。
清宜从地上捡起那缕头发，用剑穗上的红绳缠好，交给了阿史那。“请将这缕发丝呈给陛下，只说清宜如今已遁入方外，除这一绺鬓发，再没有留给俗世的东西了。若再强逼，七尺区区，亦唯有一死而已。”
阿史那脸色惨白，不敢接也不敢推回，被他语气中的自绝之意吓得心中直颤：“世……世子……”
清宜重新跨上马背，仰天将眶中的眼泪逼回了心中，转身挥了挥手，轻踢马腹便要走。“再拜稽首，这便走了，将军保重。”
只是马还未曾迈步，只听身后传来颤颤巍巍一声叫喊：“斑奴儿，你心中就这么怨我，真不愿再见见祖母吗。”
清宜浑身过电一般！眼眶中摇摇欲坠的泪珠顷刻间滚落在马背上！
他嘴唇抖动，眼泪再也忍不住，一滴一滴砸在马背上。他哽住喉咙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，脊背直直挺立，摇头不敢回身。
众人回头看去，只见一顶朱壁金顶的华轿摇摇而来，停立在众人身前。
阿史那脸色大惊，率其余兵士齐齐矮身拜了下去。
余者心中了然。
谢娘惊了一跳，亦忙忙跪下身去行大礼。鹤九皋与扎木河是外族人，右手合在左肩上垫步后蹲，单膝微微点地，行了半个跪礼。轿中的那位没有说话，众人也不敢起身，扎木河潋滟的双目只忧虑地向背对众人端坐马上的清宜望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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