沈佑安已经完全沉浸在对自己身世的设想中，骑在马上不辨东西南北，浑浑噩噩。好在他的马是百里挑一的良驹，跟在鹤九皋的盗骊屁股后面，一时半刻倒也不会出什么差错。
他惴惴不安地想：“那些人，千方百计谋求的，会是我的命吗……像当年提云般若对于阗公主那样……”
清宜看他皱着眉头，便试探着搭话道：“我虽不知令尊当初有什么隐情，但光凭已知的前因后果，我赞同九皋兄的想法。他师尊生前如若一直在找寻圣城城门的开启办法，那他掳走尉迟公主这桩事，就一定同圣城的开启有关。推而及之，圣城的开启方式，一定在于阗王族身上。若你真是于阗王室的后人，那些追杀你的人得知了你的身世，以为圣门开启的方式就在你的身上，这样比较说得通。”
“时间上也说得通，”鹤九皋思索道，“先师掳走尉迟公主的时间，是二十五年前，先师坐化是在二十三年前，你今年刚过二十岁。”
“若果真如此，”沈佑安虽觉有些荒诞，但还是忍不住顺着他们的思路推演了下去，“若果真如此，提云般若身死之后，那位尉迟公主便逃出了他的掌控，嫁人生子。却不知又经历了什么事情，一路前往了蜀中，将刚刚出生的婴儿，弃于沈府门前。”
鹤九皋和清宜对视了一眼，眼中都有深深的忧虑。他们俩默契地压下了最关键的一个推测，没有说出来。——不管沈佑安的生母是不是尉迟公主，亦或这位乌兰穆珠是于阗王室的其他成员，在抛弃沈佑安后，若没有其他奇遇，那多半早已经香消玉殒了。
世上没有无缘无故抛弃自己孩子的母亲，更何况她将沈佑安弃在了大户人家门口，想来也是希望孩子能被收养哺育，长大成人的。怀揣这样的设想，她更加毫无理由无端抛弃自己的儿子，除非……
除非是遇到了不可测的危险，在那样的境地之中，两权相较，她认为孩子被丢弃在严寒大雪之中，比呆在她身边，更有可能活下去。
沈佑安并不傻，他只是一时情绪激动没有转过弯来，稍稍一想便想通了这个关窍。从来都不知母亲为何物，和拥有过母亲，却得知她可能已经身死，这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感受。沈佑安心中有些发涩，像吃了一口风干的青柿子，酸苦得心都皱在了一起。
“也不一定是你想的那样，”鹤九皋笨拙得安慰他，“或许是什么人将你从母亲身边抢走，也未可知啊。总之离腊月初一越来越近了，真相离我们触手可及，你别急，若真有了你生母的线索，大不了我陪你到于阗国认亲去。”
扎木河并不知道他们打什么哑谜，眨巴了眨巴眼睛，对天感慨道：“听不懂你们在说什么，脑子转不过弯来，只感觉你们的血统都好牛逼，要么是唐皇的世子，要么是于阗的王子，跟你们在一起总感觉我非常穷。”
她这么一插科打诨，气氛顿时轻松了一些。鹤九皋有意逗哄沈佑安开心，闻言便点点头，说笑道：“放心，有我给你垫底呢，我可是奴隶出身，现在跟你一样是个贫民穷光蛋，正适合同他俩一起去挖宝藏。这两位王子世子，家财万贯的，肯定拉不下面子和咱们这些穷苦人计较，到时候他们俩出工出力，咱们俩平分金子。”
扎木河闻言笑弯了眼睛，点头同意：“好呀好呀，这个主意好，我同意。”
清宜无奈的摇摇头：“你别逗她，她真的会当真的。到时候她把沈佑安家的地下宝库全搬空了，你当心沈佑安半夜提剑怼死你。”
“那不可能，”沈佑安断然道，“那些死物在地下埋着腐烂生锈有什么意思，还不如拿出来给活人用，若真是我家祖上埋的，那我做主，搬出来分了分了。”
“你倒是挺会慷他人之慨，你现在姓沈，和人家于阗尉迟氏有什么关系。”清宜嘲道。
众人说着话，阿史那也将他们送至了西郊的长亭。
走了一个上午，众人已经绕过了长安城，将从西面的官道上复往西去。阿史那也要从金光门回城，处理宿卫军的大小事宜。
这长亭很有些年头了，自汉代起，便是一代一代人奔赴西域，亲友送别之所。经过了几世几代的翻修，在亭上加修了檐宇遮挡风日，亭座加高，四周也围上了松木阑干，不像个亭子，倒像轩阁了。
送至此处，也意味着终将一别。清宜幼经家乱，离开长安时不过五六岁，那时候阿史那只不过是他父王执掌的四藩军内的一个小小裨将，虽清宜自小敏慧，却不曾记得他。只是看他如今高高壮壮一个汉子，提起先父哭得声泪俱下的样子，也着实有些感喟。
清宜并未下马，自马上拱手道：“阿史那将军，便送到这里吧。我们这便去了。”
阿史那还想多送几里，闻言只好勒马停驻，讪讪道：“那，那便如此，世子多保重。”
亭内还有几人在依依作别，一位书生打扮的青年男子要远赴西域都护府，游历闯荡，他的友人在旁边折柳赠别，三人吻开笔墨，在亭内的石灰墙上悬腕誊写送别诗。
友人中有与他格外要好些的，两人互相为彼此斟了盏酒，年长那个饮罢，将酒盏重重拍在桌上，仰头唱起离歌来。其余的友人皆被他的情绪感染，一时间，四五个青年男子击节而咏，慷慨而歌，声音飞震九霄，惊动鸟羽，引得四方行人来看。
唐时的离歌不像后世那么缠绵哀切，意境格调更高亢豪迈一些，毕竟汉唐风骨尚存，全民崇武之风大作，一时间，阿史那精神也振奋了一些。
停了一会儿，他吸了吸鼻子，将马头一拨，拱手道：“我是个粗鲁汉子，也不懂什么诗词歌赋，世子此去万万保重身体，属下在京城翘首相待。”
双方便在此别过。
清宜他们复往西行，一路调侃嘲弄沈佑安，哄逗他把心结解开。他们调侃嘲弄的时候，通常谢娘是插不上话的，只好骑在马上抿嘴笑着听。
忽而恍惚间，听到了身后有类似于飞鸟惊羽的声音，谢娘回头看去，只看见一片鸦青色的袍角瞬间闪过方才的长亭，只留下一点淡淡的暗影。
谢娘脸色微微一变。
第三卷：月下长安 完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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