盯着那个缓缓走出来的身影，江寻久脸色大变。他咬牙拔出了匕首，捂着手上的伤口，眼眶都是通红的血丝：“你……怎么是你？！你现在应该在昆仑山！”
那人走出了阴影的遮蔽，脸颊完全暴露在明灭不定的火光中，一双眸子湛亮，淡色的嘴唇柔软温和，正是当初在同升客栈负剑的蓝衣人。他低低地叹了口气：“昆仑山的事情，我已经让乌桑通禀了薛将军。你少时最看不惯我结交这些官场中人，如今看来，却还是有用的。”
沈佑安瘫坐在一边，仰脸望向那蓝衣人，他看到熟悉的身影，想起半年来的几次艰难绝境，心中强压的委屈翻涌不休，一时不由得心头酸楚，哽咽失声，低低叫道：“爹爹。”
沈清河却没工夫蹲下身哄他，他双眼直视着江寻久，慢慢拔出腰间的剑来。他的剑与江寻久是一对，同样三尺二寸，同样的精钢剑刃，银白剑鞘，恍惚中仿然如双生。——只是剑鞘上纹饰不同，秋水时至剑是缠绕飞龙的流云纹，而百川灌河剑却是环困海龙的海波纹。
“你对我拔剑？！”江寻久瞳孔猛然一缩。
沈清河低头惨然一笑：“这把剑三十余年前，为你而封，如今为你而启，……也算圆满。”
“哈哈哈哈，”江寻久低声笑道，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，“我从未想到，有一天，你会朝我拔剑。”
沈清河眼睫微颤：“阿觅，你罢手吧，随我回蜀中去，自废邪功，我守你一生平安无虞。”
江寻久眼皮一抖，下颚骨咬出紧绷的一条线：“你这个时候让我放弃？那你就是要我死！阿晏，我不愿意死。”
“是啊，谁愿意死呢。”沈清河微微抬头轻叹，“你不愿意死，难道乌兰穆珠愿意死吗？她委身下嫁，艰难产子，不都是为了活着吗。元达真人难道愿意死？二十年前被你杀死的那么多孩子愿意死吗？因为你不愿意死，那么多人被你逼死了。——你还要逼死瑞瑞，我绝不容许。”
江寻久双目中凶光毕露，他蓬发垢面，唯有眼中射出极亮的火光，语速飞快地打断了沈清河的话：“你不要一副卫道士的样子指责我！”他咧嘴笑了几声，上半张脸却完全没有表情，脸颊僵硬，双眼癫狂，“你没有杀过人？！你敢说你的手上没有沾过血？！你不要忘了当年的金玉卡，是怎样惨死在血泊之中！”
“我没忘。”沈清河面容平静。
沈佑安嘴唇清颤：“父亲……”
沈清河顿了一下，复又平静地说道：“金玉卡的惨死，全是我的过错，我当年太过年轻气盛，为了同你赌气……”
“不是为了我！”江寻久双目赤红，冲他大吼道，“别他妈提我的名字！你根本不是为了我！”
一旁战战兢兢的江湖豪杰，面面相觑地听着这场陈年旧案。年轻的一辈儿可能多不识得这位沈清河，同辈人却如雷贯耳。当年蜀中的两位少年侠士，仗剑并行，任侠平生，不知道锄过多少不平事，是江湖上人人称道一对江晏河清。后来不知怎么，一次游历结束后，一对挚友从此分道扬镳，江觅走上了断情绝爱的修道之路，接掌了青城，约杀了妖僧，在江湖上声名远播。而沈晏却从此沉寂，封剑收山，回归了世家子的安稳生活。
却不料如今听来，这对人人称羡的挚友之间，竟有此等惊天龉龌，还涉及到了一条人命。
这件事情过去太久了，两人默契地从来不说，长此以往，竟也搁置成了经年旧案。沈清河叹了口气：“天道轮回，果然没有侥幸，金玉卡蒙冤三十年，索性在这里，江湖朋友的见证下，做个了断。”
金玉卡是三十年前的苗疆第一美女。生于湘西的五溪苗峒之中，层峦的雾瘴间，她自己也真如苗疆的蝎子一般，冷艳剧毒。
那一年，不过十四五岁的江觅和沈晏翻上吐蕃，前往昆仑山的秘境仙宫中，想盗取传说中能起死复生的血肉仙芝。他们从吴越的玄武湖的玄武之会一战成名，从吴越出发，逆江而上，历经三个月，来到了湘西，想经茶马古道折上高原。就是在那里，他们遇到了二十二岁明艳逼人的金玉卡。
金玉卡有多美呢，当今的人已经无法想象了。但是在三十年前，两个十四五岁的少年，蒙头转向地从满是毒雾瘴气的竹林中钻出来，一面波光粼粼的溪水旁，那个坐在一边闲闲撩水，吃杨梅的小姐姐回头一望，冲他们绽开一朵微笑时，是真的有一瞬，两人以为见到了仙子的。
金玉卡将两人带到了自己的木屋里，送给他们酸饭和腌鱼，送他们苗装，带他们去跳月，喊山。
跳月是苗家的习俗，到了春心萌动年纪的少男少女们，在月下围着篝火跳舞，情歌互答，配合远方星辉清朗的夜幕，跃动金波的浮光，此间之乐不愿思蜀。
时间停留在那一晚多好。却偏偏要将美丽的心事煎熬成一碗焦苦的毒药。
金玉卡爱上了江觅。
江觅不知道苗疆的规矩，跳月时节唱情歌，若接上了对方的歌，之后的事情，是由不得你不愿意的。江觅一个汉人，当然不知道，金玉卡知道，却故意没有说，更何况，那种情况下，江觅并不是完全不愿意，更多的是半推半就。两人在众人的围簇起哄声中，钻进了露水淋漓的草甸里。沈晏在他们身后，紧紧地攥住了拳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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